作者简介
褚半农，上海方言专家，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。
“扯”字，在上海方言中读“差（cà）”音，《上海市区方言志》（上海教育出版社，1988年）同音字表中，这两个字就排列在一起，而词义也与普通话相差甚远。它在沪（吴）语中有多个义项，其中向上拉升的动作叫“扯”，如把旗子拉升上去就叫“扯旗”：“一个村镇便扯面黄旗，叫是皇店，诈害商民，着实遭他扰害。”（《型世言》第三十二回，江苏古籍出版社，1993年）帆船是靠风吹动帆篷行驶的，而把篷帆升挂到桅杆上，方言中叫“扯篷”：“齐巧这夜正是顺风，撑船的抽去跳板，撑了几篙子，便扯起篷来了。”（《文明小史》第十五回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2年）我们从小也一直称扯篷船，《吴方言词典》（汉语大词典出版社，1995年）还收有“扯篷船”词条。1950年代，上海农村还用风车作灌溉工具，风车是靠几张篷布转动后带动连头板子将河水提上来。当把篷布从篷竹上拉升上去时，因动作与帆船上的完全相同，因而也叫“扯篷”。联系到下象棋时，将“士”升上去都叫“扯士”，而将棋子往下移则称“落士”，让篷布下来，自然也叫“落篷”。
还有左右拉动的动作，方言中也称“扯”，如看到有人在拉二胡，从不说“拉”而会说“扯二（发沪语音“腻”）胡”。清末民初，上海滩多产作家海上漱石生的《海上繁华梦》续梦第八回中，写到老鸨见买来的女儿媛媛不认真学习拉胡琴，用鸡毛掸帚一顿打，硬逼她学，书中接着写道：“乌师（琴师）重新教导，勉强扯完了两个过门。”写得很清楚，媛媛是用左右拉动“扯”的动作，才“扯完了两个过门”。就连一种用竹木做成的空竹玩具，在方言中也叫“扯铃”，因为玩起来左右手交替拉动绳子，左一记，右一记，来来回回不断档，让它转动并发出声响，动作与拉二胡相同，用的动词也便相同。
房子门窗因开关方式不同，叫法也不同。有一种门窗，它不是前后，而是左右移动的，在方言中就分别叫“扯门”“扯窗”。“扯”，是说门和窗是左右拉动后开启或关闭的，这同“扯二胡”中的左右“扯”的动作完全相同，自然也一样称“扯”了。这种叫法现在有变化了，原因是装修师傅都不是本地人，他们可能从不这样讲的，不管是说“扯（chě）门”“扯（chě）窗”，还是“扯（cà）门”“扯（cà）窗”，双方交流会产生障碍。于是，“扯门”“扯窗”现在有了个新说法——“移门”“移窗”，这只要看看街头打出的广告就知道了。
方言中还有个“扯”字，尚未引起研究者注意。这也是个动作，它可以是左右移动，也可以前后移动，所移动的对象是桌子、椅子、柜子等一切需要移动的物件，如“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，叫老婆与媳妇叩头”。（《型世言》第十五回）是说沈实将一张椅子从身边其他地方“扯”到了房子中央。“扯”时动作是有要求的，即扯物件时稍离开地面而又不完全离开地面。如离开地面且有较大程度的移动，方言中另有个词语：掇。而且二者在距离上也有所不同：凡是“扯”的，物件都是在近边的；而“掇”就不同了，距离可以很近，也可以很远，如需要，可以掇到几公尺、十几公尺外，甚至更远，或者换一个房间都可以。一般来说，“扯”只要一人就可完成动作，而“掇”至少需要两个人，这个动作，普通话里又可叫“抬”。这个语境下的“扯”字，至今仍是松江府原住民的常用动词，如台子位置偏了一点，就会说“朝里扯一眼”“朝外扯一眼”，或“扯过来点”“扯过去点”，直到“扯”到合适的位置。这个“扯”同沈实的“扯”椅子，动作相同，过程相同，词义也相同，《海上繁华梦》等书中有更多例句。就是说，至晚自明朝开始就有的这个“扯”字，今朝仍在使用，几百年来流传有序。
我查阅过的几部沪（吴）语词典，“扯旗”“扯二胡”“扯台子”的“扯”字义项都未拈出。《明清吴语词典》（上海辞书出版社，2005年）“扯”字义项共3项，其中第3项称“扬（帆）”，没有明确“向上拉升”的动作。《白话小说语言词典》（商务印书馆，2010年）中也是3个义项，以及所收“扯”字头词条共45条，与本文义项有关的一个也没有。就是说，这个语境下有大量书证的“扯”字，没有进入研究人员法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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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能会有读者认为，这无甚要紧，其实不然。在我的阅读范围内，就感到很有必要。《金瓶梅词话》中的方言（包括吴语），可能影响到作者兰陵笑笑生的考证问题，因而备受关注。书中有明显的吴音字，如“黄王”不分等，甚至“何胡”“河湖”这种在沪（吴）语中同音，而官话中发音完全不同、绝不可能混淆的字词也混用。书中另有很多吴语词，左右移动这个语境下的“扯”字就不止一例，如“绣春道：‘我看见娘包放在箱坐橱里。’扯开坐橱子寻，还有一大包，都是新鞋。”（第62回）这个“扯”用官话义项无法解释，却同本文所举例句明显是同一回事。可这个“扯”字，除了我在有关论文中涉及外，同样无人关注，各种《金瓶梅》词典也没有词条，这也可能同不了解词义有关。《禅真逸史》第二十五回也有例句：“（杜伏威）与众好汉扯开床来，果见吴恢和一美妾，躲在床下。”（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90年）其中的“扯”完全同《金瓶梅词话》中绣春的动作，而此书“有比较多的吴语痕迹”是专家研究结论（见《明清吴语词典》第824页）。如果尽可能多地发现书中的吴音字、吴语词，让它们成为破解作者谜案的证据材料，也许是很有意义的。
笔者也曾看到、听到有将“扯淡”当作沪方言的例子。其实，这里的“扯”读音仍是“差”，换句话说，上海方言中从不将它读“扯（chě）”音的。方言中后来出了个新词语“扯乱谈（淡）”（闲扯），同“扯淡”看起来有点关系，但“扯”仍然是发“差”音。
本文将刊载于近期《语言文字周报》。
本期编辑：李梦露
本期校对：李 璐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